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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周及其前的青铜器中,三足、圆腹、侈口,口一端有流、另一端有尾,流根处于沿上或立两柱,腹侧设一鋬的爵较常见。此器之名虽系宋代金石学家考定,但已为晚出的鲁侯爵铭文中“鲁侯作爵”之自名所证实(图一)。有学者认为:“爵的形状非常奇特而不自然,为中国所独有,不见于其他的文化。它在诸种古代行礼所用的容器中,占有特殊而崇高的地位,可见其成形定有某些特别的意义。”不过当今有关的著作中多称之为“饮酒器”或“温酒器”。有的星级酒店还在门前立起爵形雕塑, 似表示进店乃可开怀畅饮, 可见这种看法已为一般人所接受。然而它却大有可商。
《说文》:“爵,礼器也。”与该书所称“鍾,酒器也”;“盂,饭器也”;“铫,温器也”;“豆,古肉食器也”等提法判然有别。为什么说爵是礼器而不先说它是饮酒器呢?因为从造型上看,爵前部的流平直伸出,有的很狭长,对着这么长的流喝酒,其不便自不待言(图二∶ 1)。试看匜同样作为带流之器, 就是用于沃盥而不是用来喝水的。何况爵还有三条叉开的足,可于其下燃火加温。但古人通常喝的是冷酒,《诗·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毛传:“春酒,冻醪也。”《楚辞·大招》:“四酎并孰, 不涩嗌只。清馨冻饮,不啜役只。”王逸注:“冻犹寒也。”湖北随州曾侯乙墓所出大冰鉴中固定着贮酒的方缶, 可作为古人饮冷酒的实物证据。此种风习到魏晋时由于名士们服五石散后须饮热酒才发生变化。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说:“凡是五石散先名寒食散者, 言此散宜寒食。”“唯酒须清热饮之,不尔,即百病生焉。”其后饮温酒者始渐多。这一点清代的经学家已然悉知。皮锡瑞《经学通论》卷二《论古宫室衣冠饮食不与今同》一文中说古“酒新酿冷饮”,自是其读书有得之见。故上古时之饮酒器上无须安排加热的设施。假若不是这样,古人真的用爵煮酒。那么不仅一爵一爵地烧起来太麻烦,而且烧过之后,爵的金属壳滚烫,亦碍难接唇就饮。所以判定爵是饮酒器或温酒器,看来缺少合理的前提条件。
但也许有人认为,就爵的使用而言,加热时燃一点小火,走个过场,使爵里的酒微温,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不是的,古代祭礼中确实存在着故弄玄虚之处, 但还有其僵硬刻板的一面,对某些环节的要求,有时几乎是一丝不苟的。发掘出土的爵,如郑州白家庄、铭功路等地商墓所出者,底部皆有烟炱,走过场烧不成这个样子。而且有些爵的结构还特别拢火。偃师二里头出土的铜爵,有的器身瘦长,底部接出向外膨起的假腹,呈覆盂状,上面开有四个出烟孔(图二∶ 2)。这种形制便于吸引火势,使内容物升温加快。更由于爵的器腹不大,容量不过200 毫升左右,所以其中的酒会迅速沸腾,冒出蒸汽。特别是《说文》明确指出,爵“中有鬯酒”。上古时代平素饮用的是醴酒, 鬯酒则如《周礼·鬯人》郑玄注所说:“鬯,酿秬为酒,芬芳条畅于上下也。”《说文》也说鬯酒“芬芳条畅以降神”。可见它是敬神用的。神虽不饮食,但喜欢嗅香气。《礼记·郊特牲》:“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嗅)也。”《尚书·君陈》孔颖达疏:“芬芳馨气,动于神明。”以香气享神曰“歆”。《说文》:“歆,神食气也。”《诗·皇矣》孔疏:“鬼神食气谓之歆。”鬯酒的蒸汽香味浓烈,鬼神乐于享用。而升歆又与禋祀相关。《墙盘》“禋祀”之禋字作,从宀,从示,左侧象以火加热一件与《盂鼎铭》之(卣)字肖似的容器,而卣正是盛酒的,故又与上述以火煮爵中之酒的做法相合。不过在一般情况下,禋祀时仅烧柴腾烟而已。《吕氏春秋·季冬纪》:“乃命四监收秩薪柴,以供寝庙及百祀之薪燎。”与柴烟相较,芬芳馥郁的酒气无疑倍受重视。不过随着水分的蒸发,爵里的液体越来越浓稠,为避免焦结,也可以用盉注水稍加稀释,但最后也并不烧干,剩余的鬯酒则可通过前端的流浇灌到铺在地面的茅草束上,即《礼记·郊特牲》所说:“周人尚臭(嗅),灌用鬯臭(嗅),郁合鬯,臭(嗅)阴达于渊泉。”孔疏:“灌用鬯臭(嗅)者,臭(嗅)谓鬯气也。未杀牲先酌鬯酒,灌地以求神。”灌地之礼称为“祼”,《说文》:“祼,灌祭也。”通过歆、祼,仿佛天神地祇上下交泰,致祭者于是沉浸在接福迎祥的自我陶醉之中。作为礼器,爵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灌地之器通称祼器。《周礼·郁人》:“郁人掌祼器。”郑注:“祼器谓彝及舟与瓒。”这里说的彝类器物中包括爵。《说文》:“彝,宗庙常器也……彑声,此与爵相似。”存世铜爵也有自名为彝的,如《立爵铭》:“立作宝尊彝”(《三代吉金文存》1913);《盂爵铭》:“用作父丁宝尊彝”(同上书,1722)。故可知三足爵既用于歆又用于祼,其流行之时限大约可到西周晚期。
伯公父瓒的年代为西周晚期,稍后又出现了一种雀形爵。爵和雀是同音字。《孟子·离娄》“为丛殴爵”,《荀子·礼论》“小者是燕爵”,两处的“爵”字皆应读“雀”。进而,三足爵遂被指为象雀形。《说文》:“(爵),礼器也。象雀之形,中有鬯酒。,持之也,所以饮。器象雀者, 取其鸣节节足足也。”《说文》中收录的“爵”字本应指三足爵,但在其解说中却出现了瓒形爵的身影,显然这里已将足爵和废爵混在一起了。因为三足爵并不是饮器,只有瓒形爵才是。而且只有小口啐尝时,才会发出类似鸟鸣的节节足足之音,更是在祭礼持瓒形爵饮酒的特点。再往后,唐代的孔颖达在《礼记·祭统》疏中跟着说:“爵为雀形,以柄为尾。”到了宋代,这种看法更仿佛成为定论。《博古图》说:“爵则又取其雀之象,盖爵字通于雀。”“今考诸爵:前若噣,后若尾,足修而锐,形若戈然。两柱为耳。”由于爵被肯定为“取雀之象”,所以宋代的《新定三礼图》中竟刊出了一件为别处所不曾见过的雀背负琖形的爵(图六)。然而这一图形亦非凭空杜撰, 因为在东周铜器中已出现过雀形爵:山东滕州春秋薛国故城、河南辉县固围村战国墓均曾出土造型基本上全同于瓒形爵却又加饰雀形之器(图七),故宫还藏有这类铜器的传世品。研究者或称之为鸟彝、鸟形杯、鸟饰彝等,似不准确。因为鸟字与爵字不是同音字, 强调其形为鸟, 则使其得名无所依傍,失去来由了。而且雀形爵不是自实用器逐步演进而成,其雀形是设计者硬加上去的,甚至无妨视之为当时的一项文创产品, 也可以称之为爵的第三种类型。
不仅如此, 爵还可以作为酒器的通称。《诗·行苇》孔疏:“爵,酒器之大名。”《礼记·檀弓》记杜蒉谏晋平公使之感悟之事,然后说:“杜蒉洗而扬觯。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无废斯爵也。’”径称该觯为爵。又武威出土的简本《礼记·特牲》:“尸左执爵,右取菹。”陈梦家《校记》:“爵,今本作觯”。在《仪礼》中,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如《士冠礼》说:“左执爵,右祭脯醢。”《乡射礼》则说:“左执觚,右祭脯醢。”《士昏礼》也说:“左执觯,右祭脯醢。”其左手所执之饮器,似均可泛称为爵。故《仪礼·大射仪》胡培翚《正义》引韦氏曰:“爵者,觚、觯之通称。”先秦时,觚和觯是最常用的饮酒器。上海博物馆藏宴乐画像纹椭杯与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画像纹壶上的图形可证(图八)。觚、觯与三足爵、瓒形爵、雀形爵本来均互不相关,可是春秋以降,“爵”却成了它们的通称。汉唐时,上述各式古爵早已退出实用领域,文献中提到的爵,如《拾遗记》:“汉武帝思李夫人,悲不自止。侍者乃进洪梁之酒,……帝饮三爵,色悦心欢。”又如韩愈《送石洪赴河阳序》:“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这些“爵”都是雅称,忖其所指,不过是当时通用的酒具而已。
再往后,古式爵更趋衰微。但三足爵由于在经典中屡受称许,且传世的数量比较多,于是当仁不让地成为此类器物中最具代表性的品种。在社会上,爵是饮酒器的说法也沿袭下来,得到广泛认可。它曾经被赋予的歆、祼等功能,则已经从历史的记忆中淡出。然而三足爵的器形却偏偏不适于就饮。这个矛盾如何解决?看来只有将三足爵加以改造。因此在南宋以后,出现了将爵口制成近椭圆形,流、尾甚至连鋬一律取消的杯形爵。元、明、清代的杯形爵尚有不少实物存世(图九)。国家图书馆所藏明万历刻本《元曲选·金线池》的插图中,有妇女欢宴的场面,上首那两位正持杯形爵对饮(图一〇)。当时这种饮器既实用,且高雅,又新潮,嗜古之幽思与时尚之追求在这里一并得到了满足。从而将爵的谱系自三足爵、瓒形爵、雀形爵延续到第四代杯形爵。它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身世。纵使不考虑由爵字衍生出来的那些泛指,只就这个支派纷繁的大家族本身而言,在古器物中亦堪称罕有其匹了。
本文原载于《文物》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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